Chui Yung 香港資深新聞工作者
阿富汗裔美籍作家卡勒德.胡賽尼(Khaled Hosseini)處女作《追風箏的孩子》,一舉成名。他本身是醫生,但寫作起來,字裏行間卻具濃濃的文學性,細緻而感人,加上以阿富汗為題材,其吸引力自不在話下。
戰火連連的阿富汗,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,也是波斯古文明的起源地之一。景色奇偉瑰麗,在歷史的洪流裏經歷了多少的繁榮與衰落,可是,走到二十一世紀,我們對此地的記憶可能只從塔利班開始,還有拉登的身影,觸發出「九一一」後一場舉世注目的戰爭。
塔利班與阿富汗好像已結成一體,這更令到阿富汗抹上神秘而殘酷的悲情。伊斯蘭原教主義的神學士包裹厚厚的頭巾,滿臉濃密的鬍子,一身長袍,手拿 AK47,隨時大開殺戒。在他們統治下,人民連螞蟻都不如,生活頓變得蒼白荒謬一片。
上述的描述,不停呈現在過去零零碎碎的西方報道中,然後又再給不斷複製在其他的傳播媒介裏。胡賽尼的《追風箏的孩子》,下半部幾乎就集中在塔利班的不仁,主角之一的阿米爾從美國回到阿富汗尋找故友兒子,塔利班種種暴行,在荷里活大導馬可科士打的電影裏有更誇張煽情的影像獵奇。
這真合乎美國人的胃口,東方的野蠻(這包括蘇聯人入侵阿富汗的殘暴)與美國文明世界有強烈的對比,斷了的風箏再度在美國的天空連接,失落了的人生又在美國土地上自由翱翔。兩位兒時是主僕又是好友的阿米爾和哈山,生於七十年代的阿富汗,追風箏成為他們童年最難忘的人生記憶,戰火令他們分隔在不同的世界,哈山最後死在塔利班槍下,兒子有幸獲阿米爾拯救追隨到美國去,風箏一再緩緩升起,電影也跟徐徐落幕。
我心裏有一點兒的哀歎,離開了極權國家的作家,在自由世界總靠著祖國的黑材料成名,盡管文字如何優美,但題材總是務要俘虜美國人非黑即白的一顆簡單的心,結果內容落得浮淺而讓我戚戚然。
現代傳媒一日千 里,但,這並不表示我們就可以三百六十度看問題,甚至更難看清問題的本質。只要我們細心分析,在氾濫的資訊裏,能夠呈現在大眾面前的,其觀點與角度其實亦非常單一,不僅未能助我們打破刻板印象之餘,反之卻強化了。
這一部風靡全球的美國暢銷小說,現今改編成荷里活電影,從文字到影像,能否帶我們更貼近阿富汗和阿富汗人民呢?無可否認,小說感人力度爆棚,寫特定處境下的人性、友情、背叛、贖罪,絲絲入扣,電影中的童角更深深打動觀眾;但下半部描述塔利班統治下的阿富汗,是我最不喜歡的,太過荷里活了。
大街小巷不時吊掛死屍,塔利班劊子手向「通姦」婦人猛力擲石頭來置她於死地,還有塔利班的狎童癖好及變態行為,看得我目瞪口呆,也啼笑皆非。小說作者胡賽尼在蘇聯入侵的八十年代已離開了阿富汗,電影導演馬可科士打在開拍前也從未涉足阿富汗,他們對塔利班的想像,便極有可能來自媒體過去的報道。
塔利班於九八年奪取大部分阿富汗土地成為統治者後,他們便正式執行中古世紀的政策,整個阿富汗大倒退。在「九一一」前,沒有多少傳媒關注到這個弱小的國家,「九一一」後美國攻打阿富汗,便開始有大量有關塔利班的報道,而且繪影繪聲,為甚麼?這由於布殊政府要合理化戰爭,讓我們知道,塔利班多恐怖,必須要剷除。
在「九一一」發生前一個月,我誤打誤撞跑進阿富汗,「有幸」與塔利班交手,這是我一生中最震撼的經歷。而且被塔利班宗教警察指控我拍照片違法,差點兒要就地處決。但,我也看到他們人性的一面,當時塔利班外交部有官員表示渴望求變,還關心到我們幾個外國記者的家庭生活。即使他們怎樣殘暴,我在阿富汗時卻未有如電影中到處見到恐怖吊屍,電影的渲染想是要滿足我們的刻板想像吧!不過,塔利班現象是需要深究的,他們的出現不是偶然。
電影《追風箏的孩子》中的男主角阿米爾,回到塔利班統治下的祖國阿富汗,給觀眾的感覺,好像阿富汗人人都是塔利班。最不可思議的,就是童年時經常欺負他和他好友哈山的男孩,竟然也成為塔利班。該男孩出身中產家庭,有錢子弟應如阿米爾一樣,早該逃出阿富汗了,根本不可能會加入塔利班。
如果細心分析塔利班成員的背景,便會發現他們全是農村窮苦人家,由於生活困苦和信仰無知而受洗腦,給招募到塔利班去。而「塔利班」在波斯語中是神學士之意,自稱按《可蘭經》經文辦事,但實際上他們所做的,是一套屬於中古世紀前現代的行為,這種行為不僅出現在塔利班身上,在人類歷史裏,特別是中古世紀時期,任何民族、任何地區、任何宗教都會上演相同的劇目,這可解說為人性的扭曲。
阿富汗連年戰火,民不聊生,到後期更是與世隔絕,社會發展停滯不前,令人容易陷於愚昧而催生激進思想,這絕不是可以用武力手段糾正過來的。我在「九一一」前採訪阿富汗,發覺與外界較多接觸的塔利班外交部的確欲尋求改變,而阿富汗人民也不是如電影裏大部分都盲目擁護塔利班。他們太累了,他們暫且在塔利班治下戰火稍停之際喘息一會,他們不想再經歷戰爭,只希望外界打開溝通大門,逐步推動內部變革。
唏!我為甚麼又要帶出塔利班這個問題來?或者有人認為我對電影很不公平,這不是電影的主題,但當中有關塔利班的影像又實在太震撼,在有意無意間複製主流的刻板想像,加深我們對阿富汗的扭曲認知。
阿富汗的苦難並未有因戰爭而改變,塔利班再次回巢,人們的生活仍然舉步為艱。我在這裏多講幾句,只因為,在心中,我仍然非常掛念我所曾遇過的阿富汗人,那位在等待祖國黎明來臨的十九歲新聞系學生,他所說的一番話:「沒有好記者,便沒有好社會。」我永遠記著。
完整出處
我們必須明白,地球是圓的,從我們直視的角度中,永遠有看不到的那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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