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3月6日 星期五

聖嚴法師對生死的談話

虛空有盡、我願無窮:聖嚴法師對生死的談話
無事忙中老,空裡有哭笑,本來沒有我,生死皆可拋。—聖嚴法師最後偈語

那是一整代人的菩提,當年曾跟隨印順老和尚:證嚴法師的「慈濟」、聖嚴法師的「法鼓山」、日常法師的「福智」,現在都面臨交棒期。但願留在台灣的正法事業能一如宏願,繼續開枝蔓葉的護祐這片土地。

這篇談話有很多關於生命哲學的思索與線頭,其中的植葬概念與實行,尤其令人激賞。且以好文紀念這位有風有骨的聖嚴法師。

聖嚴法師對生死的談話 (2008/2/23 聖嚴師父與單國璽樞機主教對談)

問:未來如果有人提起「聖嚴師父」,希望他們如何記得您們?

聖嚴法師(以下稱師):希望別人怎麼記得我?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。事實上,我們對於歷史人物,所能夠留下的記憶非常有限,況且我能不能成為一個歷史人物,都還是個問題。

雖然有人抬舉我,說我是歷史性人物,未來一定能在歷史上留名。但是,即使在歷史上留下記錄,也不一定能為後人所記憶,而且將來的人怎麼看我、怎麼記得我,可能有多種分歧的觀點,即使是現在,大眾對我的看法,一百個人也可能有一百種看法。

再說,未來也要蓋棺才能論定,現在講這些都是多餘。人死之後,還去在乎後人是不是記得自己,根本毫無意義,也不重要。


問:要如何真實的活在當下?

師:在時間上,是有過去,也有未來,但是過去已經過去了,未來還沒有來,這不是很空虛嗎?但是如果只講現在,而否定過去或未來,這也是錯的。

以個人來講,從父母生我們的那一刻開始到今天,就是我們的「過去」;對宇宙而言,它的開始,科學家提出是因為宇宙大爆炸而形成的,但是大爆炸以前是什麼,我們無從得知,只能依據科學家的論點來理解,然而這些都有過去的。

過去的事,現在已經捉摸不到。以我親身的經歷來講,譬如我的出生地,現在是在長江底,淹沒在水中,看不到了。我七十來歲時,曾回大陸去看我童年成長的地方,那裡的建築、河道、樹木、地形、地貌都變了,人也不認識了,如果有照片的話,過去只能在照片裡看到,或是只能存在記憶中了。

而未來還沒有來,只能夠想像,但是想像並不等於現實。譬如我們到訪一個陌生的地方之前,可能已經開始在腦海裡想像那個地方的人、物和建築,等實際到達以後,才發現想像與現實是有差距的。

因此,過去、未來都是虛幻的,活在當下、把握當下最重要。當下是什麼?譬如我現在是個和尚,做一日和尚就要撞一日鐘,我的責任是什麼?職務是什麼?工作是什麼?所處的環境如何?位於哪一個時間點上?都不能跟這些脫節。我要把握我現在的生命、現在的環境,負責任、盡義務,也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場,把握當下。這樣的話,我是非常積極的,不會空虛,不會落空,也不會失望。

人所以感到失望,是因為夢想未來,結果未來跟夢境不一樣,所以失望。活在當下,就是做未來的夢。活在現在是最快樂的,如果放棄現在,老是回憶過去或幻想未來,那現在就會落空,這是非常悲哀的一樁事。


疾病與信仰

問:就佛家的因果觀念來說,請教您會如何看待這次的病情?您又是如何轉念來接受這樣的結果?您有沒有沮喪過呢?

師:從單純的因果觀來看生病,是非常消極的,好像是我過去做了什麼壞事,現在要受生病的果報。雖然這種解釋法不能說錯,但也不盡然正確。

譬如釋迦牟尼佛來這個世上度眾生,但是他的一生之中,經歷很多的苦難;又如玄奘大師到印度留學取經,一路歷經八十餘難,難道這是因果業報嗎?是因為他過去做了壞事,所以這一世要遭受苦難的果報?

另外,我們也看到歷史上許多高僧,都是從艱苦之中走出來的。有位古德曾說:「不經一番寒徹骨,那得梅花撲鼻香!」這就是說,對佛教的修行人而言,不論是發願成佛或者成為一名高僧,都必須經過苦難的試煉,許多例子皆是如此。

剛過世不久(2005年)的印順法師,他十多歲起即患了結核病,他的一生都是在吃藥打針中度過,跟醫藥結了不解之緣。但是也因為經常害病,體力孱弱,因此專志投入於佛經和學問的研究,最後在佛學上有相當高的成就。

我的一生雖然比不上他們,卻因為生長在戰爭不斷的時代和環境中,所以我的一生也都是苦難。我一出生就不健康,到了五、六歲還不會講話,在八、九歲之後才開始讀書。我雖然沒有讀過中學和大學,但是在這種情況下,我完全靠著自己的努力,最後到日本取得了博士學位。在這段期間,我的健康情況仍舊不佳。

不論是到日本或是到美國,我都是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,赤手空拳的努力。當時佛教界並沒有栽培人才的概念,因為本身沒有人,也沒有力量。而我見到佛教如此衰微,只有鞭策自己更努力,同時我也發願,我自己未能讀大學,但是將來我要辦大學,使得所有的出家人都有學位。

以這個過程而言,是因為過去我做了壞事,所以要懲罰我嗎?不是的。反而我很感恩這一生有此際遇、有此一生,感恩佛菩薩為我安排了這樣一個生命的歷程,讓我有機會奉獻。

我三十多歲時已經寫了很多書,這幾十年來,即使再忙、再累,每年還是會寫幾本書,所以到現在我已經寫了一百多本。這是什麼原因呢?是因果嗎?其實是佛菩薩給我的使命,也是我自己從小發的願心。

我從小就有一個願心,我想「佛法這麼好,是誤解的人卻這麼多!知道的人這麼少。」因此我要竭盡所能把我所知道的佛法的好處、佛法的智慧傳播、分享給全世界的人。可是我的所知、所能非常有限,所以必須充實自己、加強自己,讓自己具有傳播佛法、分享佛法的能力。就像剛才樞機主教所講的,點亮一支小蠟燭,能夠照亮空間,讓自己走路無礙,也讓在空間裡的其他人沾光,得到明亮。

因此,我的願心就是,把佛法的好處、把佛法的智慧和智慧,分享給全世界的人。這幾年來我提倡用「心靈環保」來「提昇人的品質,建設人間淨土」,希望世上所有苦難的人,都能分享到佛法慈悲和智慧的力量;有的人則是將佛法慈悲和智慧的光普照出去。有的人則是被照耀。我不是希望要把全世界的人都變成佛教徒,這也是不可能的事,但是要關懷這個世界,把佛法的好處分享出去,幫助世人減少煩惱,即使是減少一點點也很好。

因此,我這一生走來,雖然多病、雖然艱苦,總是充滿感恩。大家知道我的腎功能出了問題,現在必須定期洗腎;我也曾在死亡邊緣徘徊,在鬼門關前走了幾回,而現在我還能在這裡,是因為我的心願未了。我最後一個心願,就是要把法鼓大學建起來。當我的病況一度危急的時候,我向佛菩薩禱告:「如果我的責任已了,沒有需要我做的事,那就讓我隨時走吧,如果佛菩薩還希望我完成任務,那就讓我活下來吧。」結果我活下來了,而我的願望,就是要把法鼓大學建起來。以我目前來講,死亡或活著並無所謂,但是,活著是佛菩薩給我的責任、給我的使命、給我的任務,我還是要全力以赴地活,活得有精神、有活力。

剛才樞機主教說,死亡以後,就跟天主的大愛在一起,與神接通;而我死亡以後,則是跟三世一切諸佛同一 個生命、同一個身體、同一個國土、同一個世界,那我還有什麼好求的?現在的我很渺小,時間很有限,能夠幫助的人也不多;而我死了之後,則不僅是在台灣,不僅是在這個地球、宇宙,而是在無限的時空之中。如此一來,什麼地方需要我,我就去!什麼時間需要我出使命,我就去!在無限的時空之中,有無限的眾生需要幫助與度化,只要哪個地方的緣成熟了,我就去!這就是我的因果觀。

因果小的,會在小的時空範圍裡運轉,因果大的,則沒有時空的觀念,沒 有時空的關係。並不一定是說,我在這個地球上做了不少好事,所以希望再到地球上來享福報,這不是真正佛法的觀念,因為這樣的時空範圍太小。在無限的時空之中,只有無限大的願心,以及慈悲和智慧的功能,要廣度一切眾生。


真正的自由

問:最後請教兩位大師,您們覺得您的人生到目前為止,有沒有什麼遺憾?或是覺得還沒有做,需要更努力去完成的事?另外,全世界的知名人士,包括宗教界人士在內,都是生榮死哀,兩位畢生都主持過許多次喪禮,見證無數悲歡離合的故事,請問兩位要如何安排自己的「最後一程」?希望所有關心您們,愛您們的人如何參與?

師:有人問過我,這一生之中,有沒有什麼遺憾的事?如果馬上死了,還有什麼事要交代?對我來講,我曾經犯過無數的錯,但這不是遺憾,因為無知,所以犯了錯。而我不會再去犯曾經犯過的錯,也就沒有遺憾了。

至於有沒有想要做而還沒完成的事?的確是有無數的事想做,卻還沒做。這些年來,我們每年都會推出一項社會運動,例如,我們率先對於民間大拜拜、大燒香、大燒紙錢或大放鞭炮等習俗提出改革,過去台灣民間常見從一村吃過一村,從這個鎮吃到那個鎮的大拜拜習俗等情況,現在都已經漸漸減少了。

另外,幾年前還推動一項「心五四」運動,就是從「心」開始的新生活運動主張。像現在社會上普遍知道的「四它」——面對它、接受它、處理它、放下它,或是「四要」——需要的不多,想要的太多;能要該要的才要,不能要不該要的絕對不要等等,我們這個團體裡有幾十萬人經常在用,成為日常必需的一種生活方法。

去年,我們推出「心六倫」運動。因為中國古代的「五倫」,在今日社會已經不適用,有些觀念顯得八股、守舊,新世代的人,尤其是年輕人,大概不容易接受,所以我們透過電視、報紙、雜誌等媒體,來推廣「心六倫」運動。

今年,我們則倡導「好願在人間」運動,呼籲大家一起來許好願、做好事、轉好運。然而,這些社會運動並不是僅僅推動一段時期就夠了,而是要持續、普遍地推廣下去。

這個世間是非常有限的,然而,在我的心中,我的願是無窮的,只要對社會是好的,是社會需要的,我都願意去做,一項一項的做。若是我個人無法做的,我呼籲大家一起來做;在我這一生做不完的,希望再來人間繼續推動,繼續廣邀大眾一起參與。所以,我這一生,沒有遺憾,但是我的心願永遠是無窮的!

至於死後,我希望與佛菩薩在一起,之後,若是佛菩薩需要我到哪裡,我就 去哪裡,或許這也是隨著我的心願而去。而我往生以後,別人對我做任何評論,這是別人的事,與我無關。剛才樞機主教說,死後不希望有人送花,不希望有人歌功頌德,也不希望舖張、追悼。而在過去,羅光主教往生,我去憑弔時,看到他的棺木停在一個大廳裡,其餘什麼也沒有,這是個非常好的示範。但是在佛教界,過去有些例子顯得比較舖張,靈堂布置得富麗堂皇,並且舉辦追思、傳供。傳供就是集合很多長老法師來供養十道齋菜,然後一道一道地傳,可說是身後哀榮了。但是我死後,這些都不要。

我早已預立遺囑,而且經過律師和法院的公證;我個人沒有財產,我的著作歸屬於教團;我的遺體用薄薄的木板封釘就可以了,火化以後,既不設牌位、不立碑、不建墳,也不需要蓋一個骨灰塔來佔位置。

法鼓山上有一處「台北縣立金山環保生命園區」,是一座植葬公園,這是由法鼓山捐地給台北縣政府,再由台北縣政府交由法鼓山管理維護。所謂植葬,就是把骨灰分成好幾分,分別放入散在公園各處、已經鑿好的幾個地穴之中,這樣就不會讓後人執著地認為某塊地方是自己眷屬或親人的。

不論任何宗教或民族,只要願意把骨灰植葬在這個公園裡,我們都接受,而且植葬的過程中,也不會有宗教儀式。到公園來的人,不准獻花、燒紙、燒香,或是點蠟燭,就只是憑弔。其實人死了以後,就在這個世界消失了,或許暫時會有人記得,但是過了十年、二十年以後,人們就忘掉了。過去厚葬的做法並不文明,也不經濟,非常浪費,即使你有個很大的墳墓,再過五十年、一百年以後,還是會被忘記,例如中國的秦始皇等君主,他們的墳墓現在只是變成觀光景點,而不是真正去紀念他。

現在,法鼓山上的環保生命園區才開放沒多久,已經有幾十個往生者植葬了,十年以後,可能會有數千人以上。如果有人來憑弔,那就數千人一起憑弔了。未來,我的骨灰也會植葬在這個公園中,這裡就是我的歸宿處,所以我死了以後,骨灰也可以做為肥料,因為公園四周種了綠竹,將來還可以生產綠竹筍,而骨灰也就變成肥料了。

因此,我的想法跟樞機主教非常類似,希望我們的做法能形成一種風氣,也希望日後能夠有名人或高僧大德也一起這麼做,讓我們的社會真正走向一個文明的時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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